《申报》1932年10月10日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
决澜社画展之第一日
新兴艺术团体决澜社第一次画展,已于昨日在本埠金神父路爱麦
虞限路45号中华学艺社开幕,全场出品量数虽不多,惟精妙绝伦,
充满新鲜空气,为国内艺坛所仅见,观众踊跃,由该会全体社员出
席招待,并于下午4时柬请本埠文艺界举行茶会。同时举行茶会,
对外界发表宣言。
该消息,连标题标点一起算来,也只有区区百余字,估计当时的上海市民是不会过于关注的。“观众踊跃”,大概也只是圈内人士齐聚吧。以国计民生言,一个画展,实在是微不足道的。至于报道者所说作品“精妙绝伦,充满新鲜空气,为国内艺坛所仅见”之词,读者读后,大概也只一笑而过,权当捧场的溢美习俗。直要到若干若干年后,今天的艺术史家们再次翻动这张早已发黄变脆的报纸,重读这些文字,或许才会感慨万千,折服当年书写者眼力之敏锐、表述之精准。
时光无情,时光有义。作为中国现代艺术之发端,决澜社虽昙花一现,但那叛逆的先锋之态,狂热的决澜之势,旖旎的妖艳之象,以及震荡艺坛后的层层余波脉动,穿越时空,一再给今天的我们辐射出夺目的异彩,并且刺激着我们时常疲软的神经。
这时,庞薰琹,作为决澜社的倡导者和力行者,他的价值和意义越发凸显了。说他是中国现代艺术之父,实在不过分。1980年代新潮美术运动在全国蓬勃掀起之际,薰琹庞的老友黄蒙田在香港《大公报》发表文章,说庞薰琹曾估计:“中国的艺术到了本世纪九十年代会出现一次大变的局面;他又相信,到了二十一世纪,甚至会来一次特大的大变!”作此番预言时的庞薰琹,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但我们仍能感受到,他的那颗心,同决澜社时期一样年轻。
回溯历史,我们不妨先重温一遍《决澜社宣言》:
环绕我们的空气太沉寂了,平凡与庸俗包围了我们的四周。无数低能
者的蠢动,无数浅薄者的叫嚣.
我们往古创造的天才到哪里去了?我们往古光荣的历史到哪里去了?
我们现代整个的艺术界只有衰颓与病弱。
我们再不能安于这样妥协的环境中。
我们再不能任其奄奄一息以待毙。
让我们起来吧!用了狂飙一般的激情,铁一般的理智,来创造我们的
色、线、形交错的世界吧!
我们承认绘画决不是自然的摹仿,也不是死板的形骸的反复,我们要
用全生命赤裸裸地表现我们泼辣的精神。
我们以为绘画决不是宗教的奴隶,也不是文学的说明,我们要自由地、
综合地构成造型的世界。
我们厌恶一切旧的形式,旧的色彩,厌恶一切平凡的低级的技巧。我
们要用新的技法来表现新时代的精神。
二十世纪以来,欧洲的艺坛突现新兴的气象,野兽群的叫喊,立体派
的变形,达达派的猛烈,超现实主义的憧憬……
二十世纪的中国艺坛,也应当现出一种新兴的气象了。
让我们起来吧!用了狂飙一般的激情,铁一般的理智,来创造我们的
色、线、形交错的世界吧!
这篇在今天读来仍能让一些同行觉得芒刺在背的、火药味浓烈的、指点江山般的诗化的宣言,由决澜社发起人庞薰琹、倪贻德等人酝酿而成,倪贻德执笔。它成形于1932年4月,诞生地就在上海法租界麦赛尔蒂罗路90号二楼的“薰琹画室”,出笼于1932年10月《艺术旬刊》第一卷第5期。是年,庞薰琹26岁,倪贻德稍大,也不过31岁。青春年少,激情澎湃,为着自己的艺术理想,谁会在乎得罪人呢?经历了巴黎现代艺术浪潮洗礼5年的庞薰琹,回国蛰居上海滩一年有余后,“观夫今日中国艺术界精神之颓废,与中国文化之日趋堕落,辄深自痛心,但自知识浅力薄,倾一已之力,不足以稍挽颓风。乃思集合数同志,互相探究,一,力求自我进步;二,集数人之力或能有所贡献于世人,此组织决澜社之原因也……”这段告白,足以看出庞薰琹为艺术甘愿殉道的意志。命运之神,此刻已把庞薰琹推上了历史的舞台,正剧也好,悲剧也罢,总得有人作出牺牲。
本来,“薰琹画室”是庞薰琹与王济远合租的,称“济远薰琹画室”,楼下一层是咖啡馆,称“文艺沙龙”,不久转手被人开作“中外书店”,三楼是上海戏剧界名流的活动场所,左翼艺术家欧阳予倩、袁牧之、陈波儿、冼星海、赵丹等等都是活跃分子,《怒吼吧,中国!》正热火朝天地在彩排……这一切引起了当局巡捕房的关注。没几个月,书店查封,王济远退租,庞薰琹就独租二楼,改名“薰琹画室”。开画室必须到巡捕房登记注册领执照,朋友傅雷托人前往了解手续事宜,居然目睹到巡捕房里有着庞薰琹的厚厚一大本档案,上面记满了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光顾画室,什么时候离开的等等,看来“薰琹画室”的一举一动全在当局掌控之中。当局对庞薰琹的评语是:“庞薰琹,好饮酒,交友极广,为人糊涂……可能被人利用”云云。艺术家的另类身份,是任何社会形态的当局都要留心的。决澜社,就在这种氛围里成立了。
按照当事人的回忆:早在半年前的1931年9月23日,庞薰琹就与倪贻德、陈澄波、周多、曾志良等五人在霞飞路梅园酒楼的一次饭局上,酝酿成立决澜社了,并准备于1932年1月4日举办画展。“九·一八”事变,日本侵略中国东三省,国难当头,周围一片混乱,计划自然破灭。转眼,新年伊始,1月6日,决澜社的策划者们复聚“薰琹画室”,人员也增加至12名,新入伙者分别是:梁白波、段平佑、阳太阳、杨秋人、周真太、邓 云梯、王济远,大家一致决定于4月中旬举行画展。1月28日,日军进攻淞沪,十九路军奋起抵抗,“一·二八”事变爆发,上海伦陷。战争的硝烟再次给决澜社蒙上阴影,计划中的展览只得流产。1932年4月的一天,热血沸腾的艺术青年再次聚首麦赛尔蒂罗路90号,宣告决澜社正式成立,决议将第一次画展延期至该年的10月中旬举行,地点定在爱麦虞限路45号中华学艺社。
在此,有必要交待一番决澜社成立前后庞薰琹个人的境遇。1932年3月,庞薰琹的父亲病故,他本人也处于失业状态。为了扎根上海滩,也为了给身在常熟旧宅的老母些许安慰,庞薰琹于9月15日至25日先在中华学艺社礼堂,办了个人画展。所以选择这个十分冷僻的地方,主要是倪贻德和傅雷二人均居住于此,有他们说情,租金相对便宜而已。其实,礼堂光线昏暗,挂画是不适宜的。展览期间,冠生园老板洗冠生化二百大洋买走了油画《西班牙舞》,另外,有老外也买走几幅小品,总算可以收支平衡,庞薰琹还清了筹办活动的借款。
过了15天,10月10日,决澜社第一次画展终于临盆了。也是经济原因,画展一个礼拜后就匆匆收场。就在这次画展上,庞薰琹结识了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的福建籍女画家丘堤,年终,两人结为伉俪。1933年10月,决澜社在上海福开森路世界社礼堂举办第二次画展,丘堤的作品《花》获唯一的一等奖,同时她也正式加入决澜社,与丘堤一起入社的还有张弦、傅雷,王济远则在此时退社。1934年10月,第三次画展改在蒲石路留法同学会举行。庞薰琹仗着留法身份,赖掉了场租费。不过,这次展场的光线更不如前,为此,个性极强的青年艺术家们为挂画位置而发生争执,庞薰琹则体现出组织者的胸襟,把《地之子》挂在最暗的楼梯过道旁。1935年10月,第四次画展复回中华学艺社礼堂开张,画展结束后,因同仁们长期失业,生机艰难,庞薰琹也因《地之子》受到当局的威胁,勒令其“必须离开上海”,大家碰了个头,决定就此打住,解散决澜社!这一年,庞薰琹正好29岁。
庞薰琹之于决澜社,既是全程参与者、组织者,又是辛勤的园丁。四年中,除了团结同道,最令他头痛的是——筹款!所以,1933年,他和周多、段平估一起创办了“大熊工商业广告公司”,他企图走以画养画之路,靠广告收入来解决决澜社的活动经费问题。文人经商,多意气用事,既不肯投靠政治画蒋介石像,又不愿与传统为伍画月份牌,生意怎么会好?再加上战乱时世,广告公司不久即倒闭,欠下的一屁股债,庞薰琹也只能靠祖上的家财积蓄和自己的活络脑筋,才逐步得以还清。
风风火火的决澜社,前后维持了四年,庞薰琹为之心力交悴,“四次展览会,像投进一块又一块小石子到池塘中去,当时虽然可以听到一声轻微的落水声,和水面上激起一些小小的水花,可是这石子很快的沉到池塘的污泥中去了,水面又恢复了原样,怎么办呢?”琹庞薰自问自答!而另一个声音也在他的胸中咚咚敲响:
在我们的前面,
还有无数阻路的沟渠,
阻碍着我们前去。
必要的时候,
把自己的身躯,
去填塞那些沟渠,
让后来的人踏着我们的身体,
迅速地向前奔去。
生命不息,冲锋不止。1936年9月,而立之年的庞薰琹,忍受着丧母之痛,应李有行之聘,离开家乡常熟,带着妻儿,北上北京,到国立北平艺专去
附本文写作参考书目:
1、 庞薰琹著《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三联书店1988年版;
2、 袁韵宜著《庞薰琹传》,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
3、庞薰琹美术馆、常熟市庞薰琹研究会编《艺术赤子的求索》,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