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9月的一个秋日,法国南部马赛港。“波尔加”号邮轮缓缓地靠上了码头。这艘船,从八月的中国上海启航,途经香港、越南、新加坡,入印度洋,经红海,穿苏伊士运河,最后进地中海,行程1600多海里,在海上足足颠簸了36天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在码头上,庞薰琹看见了前来接站的江苏同乡沈沛霖,喧闹的人群中,他们几个同来法国留学的同学与沈沛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没有在马赛停留,而是直接坐火车去了巴黎。到达巴黎,庞薰琹便住进了蒙日路上的金光旅馆。
自踏上巴黎的那一刻起,19岁的庞薰琹就如得水之鱼。首先,他的语言没有障碍。此前四年上海震旦大学正规的法语训练,已使他操上一口流利的法国话,可以毫无困难地融入巴黎都市的日常生活。其次,此时的巴黎,正是开放的世界艺术之都,是所有追求艺术理想的年青人的梦想之都。达恩·弗兰克在《巴黎的放荡——一代风流才子的盛会》中写道:“他们选择这个城市,只是因为早来巴黎的人们向他们传递了有关这里的信息:在巴黎,人们可以自由地生活和创作;可以自由地说自己想说的话,表达想表达的思想。他们的生活的确十分艰难,但多数已经可以勉强糊口。最重要的是,他们终于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作画,搞创作了。”
还在船上的日子里,庞薰琹想得最多的是自己的母亲,心里真正感激着母亲。是母亲“要他早早离开这个家,要争气,要靠自己”,把15岁的他从常熟小县城送到大都市上海读书,进而又坚决支持他出国留学深造。
说起来,庞薰琹到巴黎的初衷并非学画,而是为了音乐。尽管日后的庞薰琹再也无暇顾及音乐艺术,音乐家的梦想却总也不灭,他甚至将此梦移情寄托到儿子庞均身上。1947年前后,庞薰琹在写信给朋友——英国艺术评论家苏立文时,一再向他打听:在伦敦买一把小提琴要多少钱,并表白这是为儿子庞均买的。1948年庞薰琹反复画了以儿子为模特的《人物﹒提琴》素描、油画肖像作品。
巧的是,1925年10月的巴黎,正举办着十二年一度的万国博览会。一连几天,庞薰琹沉浸在这个博览会里,“从这个馆,看到那个馆,看完一遍又看第二遍,连夜里做梦也在看。”就是这次机缘,让庞薰琹改变了人生的方向,决定学习美术。也是这个博览会,让庞薰琹与工艺美术发生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甚至导致他后来的中年变法,将后半生的精力几乎全部投入到了新中国工艺美术事业的开拓与建设,历经艰难和辉煌。60年后,庞薰琹在回忆录《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中感慨万千地写道:“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心里时常想:哪一年我国能办起一所象巴黎高等装饰美术学院那样的学院,那就好了!也就是从那时起,使我对建筑以及一切装饰艺术,开始发生兴趣。”
初到巴黎的这段时间,庞薰琹调整了事业的方向,改音乐为美术,与其说是年轻人的易冲动,图新奇,敢冒险,不如说是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召唤他。客观上看,他发觉自己的手指较短,不适合弹琴搭弦,要学音乐,就必须动手术,确是个重要因素,但美术,特别是装饰艺术对他的诱惑实在更大。音乐艺术,本质上说是抽象的艺术。恰恰,装饰艺术所强调的就是抽象的意蕴。或许,庞薰琹一下子就顿悟了这其中的奥妙。他要把对音乐的爱视觉化,使之可触可摸可看,使之更与日常生活紧密相依。另一个重要因素不可忽视:庞薰琹到达巴黎的这个年头,巴黎已经埋葬了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甚至印象派后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一幕又一幕,在巴黎的艺术舞台上风云际会,争奇斗艳,那些超越了传统具象艺术经典大师,实验着现代抽象艺术的先锋们——毕加索、波洛克、莫迪利阿尼、马蒂斯……业已成名,成了追求时尚的艺术青年的新偶像。身处这样的潮流中,即便是赶时髦,也是青年庞薰琹的专利和本能。日后,庞薰琹发现,正是如此的巴黎,如此的偶像,如此的选择,给自己带来了毕生的痛苦和幸福。
一匹骨子里叛逆的犟马,一只飞出了千年封建专制文化封闭牢笼的小鸟,跑到了自由浪漫的新大陆,飞到了情色横溢的巴黎,庞薰琹再也不想循规蹈矩了。刻板保守的叙利恩绘画研究所已令他乏味生厌,但他又不知究竟该往何处去,他陷入了迷惘彷徨……就在这种处境下,一个重要人物闯进了他的生活:庞薰琹结识了已在巴黎厮混多年,画风一如马蒂斯且小有名气的中国四川人——常玉。常玉说服庞薰琹放弃学院学习,投入真正的巴黎艺术生涯。
常玉带着他来到了塞纳河西岸的蒙巴拿斯。庞薰琹穿梭于常玉的画室及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的画室,象块干涩的海绵拼命吸收着养份,“后来事实证明,在蒙巴拿斯的两年活动,所学到的东西,是在任何学校中学不到的。”庞薰琹在回忆这段时光时如是说。关于蒙巴拿斯,他补充写道:“在蒙巴拿斯大街上,有几处有名的咖啡馆,例如‘古堡尔’、‘杜姆’与‘劳东特’,咖啡馆并不是以喝咖啡为主,而是文化界活动的场所;也不只是画家、雕刻家,还有文学家、诗人、文艺评论家、记者、交际化例如‘琪琪’等等。前些年主要的集中在‘杜姆’、‘古堡尔’,扩建后,中心转移到‘古堡尔’、‘巴黎画派’和其它一些新的艺术流派,多数集中在‘古堡尔’,毕加索、梵东根、吉斯林、尤特里奥等人,时常出现在‘古堡尔’。”
蒙巴拿斯让庞薰琹有了归家的感觉。这个“家”激发着他前所未有的艺术灵感和生命激情,他和常玉们一起作画,一起泡吧,熟悉画廊,结交名流,感受巴黎之美,体验巴黎之丑,整日整夜地燃耗着青春的火焰……终于,他生了一场大病。病后,庞薰琹作了一幅小画,取名《死》,副题是“只有死才能消除一切痛苦。”这是一幅典型的现代主义抽象画:“画上没有具体形象,只有抽象的45度角的三角形,有像犬齿状的‘山纹’,有起伏的波纹,以及从一个黑点作为起点的旋涡纹。不论任何人总有一死,而所有的人的思想感情都是不同的。人类布满于世界各地,而人生的终点是相同的。用一种形体来表现,类于锥圆体,平面处理,接近于45度角的三角形。人类思想感情的变化是无穷尽的,用色彩来表现也只会是无穷尽的,无穷尽的色彩只用白色来代表。人生中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挫折、困难、失败、灾难,形成起伏不定的一生,‘山纹’与‘水纹’就是用来象征这样变化莫测的人生。最后人生的一切痛苦,随着生命的结束而消失。”庞薰琹和他的《死》已消失在遥远的我们不可知的世界里了,昔日的蒙巴拿斯也已成为文化的记忆。今天的我们,虽无缘一睹当时的图景,但通过这段对作品阐释的文字,我们还是能走进庞薰琹的心灵的,这就是艺术的永恒魅力!
《死》这幅画,让庞薰琹结交了两个新朋友。一个是法国艺术评论记者马尔古,一个是德国青年诗人艾许·赓德。后者比庞薰琹小一岁,曾在德国学中文,来巴黎,入巴黎大学进一步研修中文。他对中文的热爱,刺激着在异域他乡的庞薰琹。自相识后,两人经常讨论生死问题。而且,作为诗人的艾许,常常要念出几句诗来,叫庞薰琹构图作画,然后反复修改,直至他认为画面已表达了他的诗意。这个以画配诗的过程,让日后成为工艺美术大师的庞薰琹获得了最初的锤练。与记者马尔古的交往,则直接引发了庞薰琹告别巴黎,回国创业的决定。
一天,马尔古邀请庞薰琹去观摩印度东方舞表现。印度女舞蹈家身上阵阵的铃响和幽幽袭来的檀香,突然勾起了庞薰琹的思乡病。他想起了家乡、母亲、祖国,他的眼泪淌了下来。他感到自己象一片没着没落的飘萍,浮在水中。他陷入了沉思。又一天,马尔古带庞薰琹去参加一个日本绘画展览的开幕式,这次活动又加剧了他的思乡之情。晚上回画室的路上,庞薰琹走得很慢很慢。夏夜的天空,皓月当头,星星密布……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撞击心头:“回去!回去!”,“从哪种土壤里长出来的芽,也只能在哪种土壤上生长、开花、结果!”
1929年的庞薰琹,在巴黎近郊已有了自己的画室,它在阿司尼埃尔,是范登堡许太太用花房改造后出租给他的。有了固定的画室,有了画商上门,庞薰琹在巴黎艺术圈中渐渐有了名气。此时,把“巴黎画派”的风格几乎全部消化一遍后的庞薰琹又开始考虑一些新的问题——“做一个画家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个人求名求利?要做一个什么样的画家?到底是长期居留巴黎,还是回到祖国?”
当年在上海震旦大学大学时,比利时神父特拉泰叶那句“老实告诉你,你们中国人,成不了大艺术家。”的咒语又响起在他耳际,庞薰琹暗暗想:“该是走自己的路的时候了。”
自然,庞薰琹也知道:对于一个搞美术的人来说,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巴黎。巴黎之于他,虽说不上文化上的完全认同,至少形象气质上是丝丝入扣的了。即使回到祖国后,“他在上海的画室就是蒙巴拿斯在中国的一个缩影。年轻的艺术家们聚集在他的周围,因为这里对他们来说才象是真正的艺术所在。”苏立文在《忆庞薰琹》一文中评介道。《决澜社》的战友倪贻德则说得更为生动:“他有一种典型的巴黎艺术家的气质——歪戴着贝雷帽,留着不整齐的长发,双手插在裤兜中,嘴角叼着雪茄。”
真正刺激庞薰琹回国的是一个老艺术评论家的言论。这是庞薰琹来巴黎后的第五个秋季。一个夜晚,马尔古陪庞薰琹又来到蒙巴拿斯的“古堡尔”咖啡馆,此行的目的是来见一位巴黎权威艺术评论家。推开咖啡馆的铜门,一股热气夹着咖啡、雪茄混杂香味扑面而来。他们在人堆里挤来搡去,终于走到这位白发长须的老者桌前。老人客气地请马尔古和庞薰琹坐下。老人用目光打量了庞薰琹好一阵,开口说:“马尔古先生多次提起你,别人也常向我谈起你,你几岁来的巴黎?”“十九岁。”“你对自己祖国的艺术了解吗?”庞薰琹摇摇头,然后打开自己的画夹。他想请他看画。老人却做了个手势,阻止了庞薰琹。庞薰琹非常失望,脸上有些懊恼。马尔古也非常尴尬。沉默了一会儿,老人微笑着对庞薰琹说:“你来巴黎时还是个孩子,你的画,不用看我也知道你受什么样的影响。”他的态度十分和蔼,话的份量却很重。庞薰琹不响。老人继续微笑地说:“中国有着优秀的艺术传统,听说你想回去,我认为这很好很对。回去罢,好好学习十年。到时,你再来巴黎办展览。那时,即使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写文章评论的,只要我还活着。”就是这堪称经典的一席话,使庞薰琹当即作出了人生的又一次重大决择。
回国之前,庞薰琹先将两大箱行李通过运输公司运往上海,一只是衣服等杂物,另一只装满了书画,其中就有现藏于常熟庞薰琹美术馆的《人像》。此画作于1929年,是庞薰琹最为得意的作品之一。他把大量的习作扔进了火炉,其中,毛笔速写的作品就烧了两个下午。一些留在画商那儿的油画,他也干脆不要了。期间,他应朋友艾许·赓德之邀去了趟德国。在柏林,他被德国的民间舞蹈、教堂建筑及国家画廊里的希腊画瓶、埃及木乃伊面具、中国瓷器等等人类文明的灿烂精华所震惊,大开眼界。本来,他打算直接坐火车从柏林经莫斯科回中国,无奈铁路中断不通,只得返回巴黎,再去马赛坐船。但这已是冬天的事情了。
1929年12月的这个冬日,气温异常的低,天色阴沉,寒风呼啸。马赛港上也很清冷,登船之际,天空纷纷扬扬居然飘起了雪花。庞薰琹对马赛城作了最后的匆匆一瞥,就躲进了船舱。这条船不大,不到一万吨位,属小客货轮。航行中,船遇上了大风浪,颠簸得十分厉害。行李卷从舱的这一头滚向那一头,几乎所有的旅客都撑不住了,有的甚至呕吐起来。庞薰琹没有晕船,他睡不着,就干脆坐在十分拥挤的两张铁床之间,用保险带把自己捆缚在床架子上,弹拔起随身携带的“旁琼曼德林”琴。悠扬的琴声引来了好奇的船员,他们惊叹不已,十分佩服眼前这个中国小伙子。 船在大洋里渡过了岁末,它用汽笛代替钟声,向人们祝福新年。24岁的庞薰琹开始了新的人生。“回祖国去,既感到幸福,同时也感到忧虑。生活象大海一样,不会是平静的。”庞薰琹站在船舷旁,思绪翻滚,心潮起伏……
1930年1月,庞薰琹回到了上海。翌年,他画了《如此巴黎》。这幅画,原作已毁,我们现在看到它及一批同时代的作品图片,得感谢当年的《时代画报》和《良友画报》。画面上,叼着雪茄烟的男子大概是庞薰琹自己,两个女人肤色不同,不知哪一个是他巴黎的情人;下半身女人体背后的男子又是谁?是他的朋友吗?前面那只小便器与杜尚的《泉》异曲同工;只有半张脸的警察或许是某次被盘问留下的深刻记忆;还有路灯、街石、门牌、阳台、铁栏、洒杯、面包、紧闭的窗户、散乱的扑克牌、无序的文字……它们组成了一个既完整又破碎的巴黎印象。曾经生活其中的现实,现在却成了一个梦。这个梦,沮丧、忧郁、颓废,惆怅多于怀恋,伤感多于美丽,生命在这里似乎突然停顿下来。这个梦境,可以是法国著名诗人波德莱尔名作《巴黎的忧郁》之最佳封面画。
其实,庞薰琹曾经有过重返巴黎的念头(就凭那个老艺术评论家的金玉良言,他也想再去巴黎)。1949年上海解放之前,他用法文写信给苏立文说,他处于贫困,没有人来买他的画,他只得放弃重回巴黎的计划。“不过”,庞薰琹接着写道:“我没有绝望,我继续本着良心工作,一个艺术家必须为人类的幸福奉献他全部的生命。亲爱的朋友,难道不是这样吗?”
附本文写作主要参考书目、图册:
庞薰琹著《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三联书店1988年版;
袁韵宜著《庞薰琹传》,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
《庞薰琹画集》,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
(法)达恩弗兰克著,王后华译《巴黎的放荡——一代风流才子的盛会》,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
庞薰琹美术馆、常熟市庞薰琹研究会编《艺术赤子的求索》,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