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个来自北方的艺术家朋友,一个流浪画家,一个热衷于描绘常人看不懂的现代绘画的人。带着年轻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子,蜗居在我们这个江南小城的一个角落里。夫妻两人没有职业,没有固定的收入,就这么一日三餐过日子。一晃,已在我的视野里生活了两年多。
说句老实话,当我面对他的画作,除了视觉上的某种扩张,心灵上的某种收缩,对其晦涩的喻意和新奇的语言也是难于全懂的。我的眼睛已太习惯于司空见惯的图像,早犯了艺术审美的白内障和青光眼。无奈,我与他的来往只好更多着眼于现实世界,作世俗化的交流。对他吃喝拉撒一屋子,促膝交谈坐床沿的生活方式既百思不解又千般佩服。有意思的是,几乎每次长短谈话聊天,朋友都会有意无意地强调他在逼迫自己:体验艺术作为生命形式生活价值的本质感悟,以期摆脱思想千斤落笔三两的困境。他就这样在实践着自己的“浪漫情怀”。回避时代,躲进房间,构筑自己的乌托邦,象普鲁斯特象卡夫卡,取最简约的物质,体验最丰富的精神。对于这种生命的定位,人生的选择,欧阳修有句形象的词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问题是,前些天我又去拜访他,发现他居然又白又胖,衣带不宽人不憔悴,一派生机勃勃。
我了解,一个生活在物质极度膨胀的经济社会里的艺术家,衣食往行不能少,柴米油盐样样要,老婆孩子摆平了,生活的重负可想而知。要支撑起日复一日的开销,还要挤出剩余,投入昂贵的画布颜料,靠偶尔出售几幅画,靠收二、三学生授艺,维持收支平衡是一个令经济师也头疼的问题,更是终日花天酒地的红男绿女所不可理喻的。艺术家在世俗中,是一个异数,是一群边缘人,如果是注重现代艺术探索的艺术家,几乎就如同神农架里的野人或外星人,他们连同与传统文化审美的纽带也掐断了。他们只顾忙忙漫游于自己的精神王国,四处漂零,浪迹天涯,视画布为桃花源,采菊东篱,悠对南山。我忽然明白,或许正是这种精神生活的富足,使我的朋友渐渐又白又胖起来,而我的没出息,是由于我把艺术的感觉,更多地停留在去菜场时挑选又红又大又鲜的蕃茄们身上以及惊喜于“冰箱上的红富士”刺激女儿食欲的功能了。
我承认,谁也无法保证,今天在苦心经营着的无名艺术家,日后一定会获得多大的成功,斯宾诺莎也曾说过:“爱上帝的人,上帝不一定爱你。”但我更知道,这虔诚的爱的姿势,足以十分美丽。
1998·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