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赏庞薰琹的画展,翻阅庞薰琹的画册,总给人这样一个印象:他是个热衷于描绘花朵的艺术家。确实,在庞薰琹一生留下来的油画作品中,以花为主角的很多,它们有鸡冠、芍药、牡丹、杜鹃、牵牛、海棠、水仙、玉兰、百合、月季、丁香、向日葵、梅、兰、菊等等。
庞薰琹自己说过:他喜欢花,喜欢画花,是因为他喜欢花的色彩。在他看来,花是自然界中最有生命的颜色。它们五彩缤纷、美艳明丽,难有他物相比。“色彩与我的关系,我认为不仅仅是个爱好问题,它和人类的感情有着牵连,它使我这样一个孩子,进入了如醉如梦的美的境界。”老先生回忆童年时就对色彩迷恋这般注释,并且还很诗意地告诉我们这般痴迷的诱端———夏天,当他的母亲晾晒老辈留下的旧布衣时,自己总会搬只小凳子坐在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衣服晾多久就看多久,入迷、发呆,然后会对母亲说:“姆妈,好亲婆衣裳上的绣花好看来,颜色更加好看!”
俗话说得好:三岁看八十。童年的喜好总是那么的顽固。庞薰琹青年时代负笈留洋,在法国巴黎一眼便爱上西方现代艺术。海归上海就与人一起搅决澜波涛,推动新美术运动。其间左冲右突,虽名声雀起,然生存却危机四伏。而立之年,为养家糊口,从北平艺专开始,精力就主要放在装饰图案的研究与教学上了。也好,这不正是他童年的梦之延伸么!
转眼到了新社会,已至中年的庞薰琹眼看多年的艺术梦想就要真正实现,一场政治暴风雨骤然临头,针对知识分子的反右运动不期而至,身为中央工艺美术院副院长的他,首当其冲戴上了右派帽子。从1957年被打倒在地,到1979年获得平反,整整22个春秋便“一晃而过”。但“22年这样长的时间总会留下一些痕迹”的。“庞薰琹是在极其恶劣的生活和工作环境中完成了中国第一部《中国历代装饰画研究》的。巨著之余,他还画出了一大批色彩绚丽,形式新颖的瓶花。”史家这样记述。
这批被庞薰琹视作艺术生涯中的“痕迹”的花卉油画作品,尺寸不大,但充满阳光、充满生机,丝毫没有一点忧伤的影子。可以说,它们是艺术大师气质与精神的反复呈现。
我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七二年二十三年中,只画过五幅小油画,是不是我爱画小油画?不是。因为在我的房间里,我找不出比两米大的空地,我只能把画布框子靠在一只椅子上,人坐在一只矮小的板凳上来画;是不是我爱画花?也不是。我想画人,谁敢理睬我让我画?我想画风景,我的处境和经济不允许我去游山玩水。只有花,有些好心人采些野花送我,我在垃圾箱中捡些人家不要的花,我把倒头烂叶的花画得美些,我相信生活总会逐渐美好起来的。我既然画画,总希望看我画的人感受到一点美感。我曾写过:
画,既然画在画布上,
就是让你看的。
我,中国人,
活在二十世纪
尽管一时乌云遮住太阳,
我被迫离开课堂、艺坛,
我想安静,
想寻美,
想寻些劳动后的乐趣,
也想让你看见一点美,
感到生活中仍有一点乐趣。
细嚼慢品上述朴素真诚的大白话,我们再来欣赏艺术大师的作品,对它们的身世,或许又能减少诸多的“误读”。看来,庞薰琹画花,除了他的童年之梦,他的真心喜欢,委实还有几多的无奈在里面。而艺术是超越无奈生命的惟一途径。
在庞薰琹画的花中,有两幅作品具有特殊的意义。1973年6月20日,庞薰琹67岁生日。他画了蓝色花瓶黄百合花,命名为《73·6·20瓶花》,以此纪念自己的生日,以此给自己送了一份生日礼物。“这是他在逆境中为求个和顺而已,黄花蓝瓶,色调谐和,蓝瓶显目,黄花生动。很美!庞薰琹第二位夫人袁韵宜告诉我们。为何说“求个和顺”呢?因为一年前庞薰琹刚刚从“牛棚”里放出来,又被校方逼着退了休。在节假日期间,还有居委会的老阿姨上门关照“不许乱说乱动”。真佩服老先生,在这样的境遇下,他仍寻美,寻乐趣,寻安静,画百合和顺。那个时代,侍花弄草是要被批判了,要画花,很难写生,不像现在,满大街都是鲜花店。1974年6月19日,庞薰琹曾教过的学生罗真如去看望先生,顺便为他送上了几枝捡来的倒头烂叶的小花,以表敬意。老先生很开心,精心修整后将它们养在玻璃瓶内。过了二日,罗真如和丈夫乔十光再去拜访,看到窗台上多了一幅画。这幅画,以透明的银灰色为基调,上部错落有致的十一、二朵橙红在颤动;中间是三五团聚的牙白、浅黄、深紫;一只虚实有度的玻璃瓶在偏冷的灰色背景里若有若无……好一幅花繁叶茂神采飞扬的花卉静物画啊!庞薰琹得意地对学生说:“一朵花,我可以画成一大簇花。”边说边不断地用手转动桌子上的瓶子:“这样转动,花的角度,正面、侧面、背面都有了,不是可以画出许多花吗?”这幅画,庞薰琹命名为《74·6·20瓶花》,是他献给自己68岁生日的贺礼。它的诞生,最完美地表现了老艺术家对美的追求和对生活深深的眷恋。花美,不屈不挠的生命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