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康熙南巡图》的政治背景
我们把历史时空前推320年。那年是辛未年,也是康熙执政30年。康熙帝玄烨诏令天下画人进京,以记录“南巡盛典”的形式,庆祝以康熙为代表的清朝政府入主华夏进入“太平盛世”。
康熙年间,由于当时清朝政府调整了政策,采取了一些措施,因而使遭受前些时期战争破坏的农商工各业,逐渐得到恢复和发展,社会进入相对安定的局面。为了笼络江南的士大夫阶级,进一步缓和满、汉民族之间的矛盾和统治阶级与人民之间的矛盾。康熙帝玄烨于康熙二十三年至四十六年(1664一1707)的二十四年之间,先后到东南一带作了六次南巡,他从北京出发,由山东入江苏、浙江,南到苏州、南京、杭州,最远是渡过钱塘江到了绍兴。康熙为了要把这个“南巡盛典”记录下来,就下令在全国范围内的平民百姓中间,征求并选拔绘画能手来绘制《南巡图》。
在首次南巡的第八年(康熙30年),王翚在得到御史宋骏业、户部左侍郎王原祁以及词人纳兰性德、刑部侍郎徐乾学等人的推荐后,于60岁花甲之年带了学生杨晋,到达北京担任侍诏,主持《南巡图》的集体绘制工作。
二、关于《康熙南巡图》的艺术背景
在“王翚画论”和“王翚画评”等诸多艺术文献之中,我们可以看到:自明代以降,中国画坛南北画派林立,流派纷争,就是近邻也各筑营垒、不相往来。说好听点,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说难听些,则是“各不相让”,“谁也不服谁”,用王翚的话说,则是:“嗟呼,画道至今日而衰矣。其衰也,自晚近支派之流弊起也。……翚自龆时搦管,矻矻穷年,为世俗流派所拘牵,无由自拔。大抵右云间者深讥浙派,祖娄东者辄诋吴门,临颖茫然,识微难洞。(周元亮《读画录》)”指出了云间、娄东两派居高临下盲目排外的流弊。
康熙在位六十年,其六下江南,为记录帝王巡游,浩浩荡荡,宏大场面,气派壮观,以示华年盛世,歌舞升平,功高德盖,颂歌万代,即下诏云集天下丹青妙手,共同绘制巨幅蓝图。及至动笔之日,然“海内能手,逡巡莫敢下笔”,如此数日,那些个“各不相让”,“谁也不服谁”的主,却做了“缩头乌龟”,你推我让,谁也不敢领衔。陈祖范在《王耕烟先生墓表》中记述了王翚的这一绘画过程:“当绘《南巡图》也,天下高才妙手,成集都中,和墨濡毫,铺绢素,相顾缩,莫敢笔。惟觇侯王先生发口。先生曳草衣,占上座,瞪目凝神,良久,乃授以意匠”。在康熙帝玄烨数次传旨催促欲看草图定稿之时,众人“公推”王翚领衔主笔。王翚执笔急就,十二卷草图如期呈上。
秦祖永在《桐荫论画》中评述:“自唐五代南北宋至元明各家,其用笔各有门庭,耕烟翁集其大成,真不愧为画圣”。
三、关于《康熙南巡图》的艺术总监
说到清代画坛巨制《康熙南巡图》,王翚是它的主要作者之一,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康熙南巡图》的“担纲领衔”或者叫做“艺术总监”。王翚(1632-1717),字石谷,号“耕烟散人”,又称“乌目山人”、“剑门樵客”等,因画《南巡图》称旨,康熙帝玄烨赐书“山水清晖”四字,所以又称“清晖老人”。王翚出身于风景清幽秀丽的江南常熟一户绘画世家,从小喜欢绘画。他早先亲得娄东“二王”(王时敏、王鉴)的指授,并且邀与同游,经常博览大江南北的秘本精藏,对于古人作品,下苦功临摹,力追董源、巨然,醉心范宽,对王蒙、黄公望的山水取法尤多,对沈周、文征明、董其昌的山水也多有会意。他的传世作品很多,如《千岩万壑图》、《溪山红树图》、《断崖云气图》、《石泉试茗图》、《夏木垂荫图》以及《唐人诗意图》、《芳洲图》等,深得各家的奥秘,具有古朴清丽的特色。因此,王时敏在《西庐画跋》中称赞他:“石谷于画道研深入微,凡唐宋元名迹,已悉其精蕴,集以大成,声名惊爆海内。”周亮工在《读画录》里说他:“仿临宋元无微不肖,吴下人多倩其作,装潢为陌,以愚好古者。虽老于鉴别,亦不知为近人笔,余所见摹古者赵雪江与石谷两人耳,雪江太拘绳墨,无自得之趣,石谷天资高,年力富,下笔可与古人齐驱,百年以来第一人也。”这些都说明王翚学习古人的专心与临摹古人的特长,当时的清初六大画家之一恽寿平对王翚也表示了极度的尊崇和赞美,写下了“高云都入王郎卷,乱覆清溪八九峰”,“看君画石如云手,落纸精华已百年”。
四、关于《康熙南巡图》的艺术价值
《南巡图》在绘制前,先由王翚执笔画了草图12卷,呈玄烨过目。该草图为纸本淡设色,内容与正本大致相仿,小有差异,尺寸比正本略小些。全图构思设计和树石的绘制当出自王翚之手,人物、动物、屋宇等则由杨晋和其他画家合绘。12卷巨制的《康熙南巡图》,经过王翚、杨晋等众多画家的努力,历时三年才告完成。图成之后,玄烨看了非常满意,给予王翚很多的赏赐,还要给他做官,王翚婉言辞去。67岁的王石谷于康熙三十七年和杨晋一起自京师回归故里常熟。当他离京的时候,宫廷画家杨州禹之鼎作《石谷先生还山图》赠别,诗人王士祺等以诗题之。
《康熙南巡图》现收藏于故宫博物院,现将其中的一、三、九、十、十一、十二凡六卷的内容概述如下,可见一斑:
第一卷,绢本设色,纵
第三卷,绢本设色,描绘康熙南巡至山东境内的情景。画面开始为丘陵地带,一座城池出现在众山环抱之中,此即济南府,康熙在城墙上视阅,随从若干,城门大开,南巡的先行骑兵正从城里出发,行进于绵延的山丘之间,山势雄伟,草木葱茏。队伍翻山过、河,穿过村落,群山逐渐高耸、 险峻,画面出现了泰安州和泰山,康熙率扈从诸臣到泰山致礼。过泰山后,山势略趋平缓,画面至蒙阴县止。
第九卷,绢本设色,纵
第十卷,绢本设色,纵
第十一卷,绢本设色,纵
第十二卷,绢本设色。这一卷描绘康熙一行结束南巡,回到京师的情景。从紫禁城太和殿、太和门开始,向南过金水桥,出午门。午门外两边各列大象五头,仪仗磅薄严整,一直排列到端门。端门五个城门洞大开,门外即是康熙出巡归来的先行侍卫。他们跨马排成两行,拉开距离,穿越正阳门、大清门缓缓而来,天安门外有车轿和大象,分列左右。在正阳门外大街牌楼南,康熙皇帝乘坐在八个人抬的肩舆上以华盖为前导,武装骑士护卫,缓步返回皇宫。康熙后面,是大群的人马和货物,大街上闲杂人等一起回避,店铺、住家门窗紧闭,街口的栅栏门也都关闭,并有禁军把守,哄赶人群。队伍的末尾,有士、农、工、商各界人士组成的“天子万年”四个大字。
《康熙南巡图》是以康熙南巡为题材的大型国卷。每卷画中均有康熙的形象,画面都是以皇帝为中心逐步展开的。作者在描绘时,将皇帝南巡所经过的地方和事情如实地表现出来,另一方面又大量地反映了当时的一些风土人情,地方风貌及经济文化景象,从侧面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和人民生产劳动,王翚并没有全部亲临过这么多地方,所以在绘制中吸纳了当时南北各派的绘画技法。此画继承了我国长卷风俗画历史的传统,吸取了“清明上河图”等优秀作品的精华,在形式与内容的统一方面都有所突破。它的出现又开《乾隆南巡图》、《姑苏繁华图》等作品的先河。
五、关于“虞山画派”的艺术影响
《康熙南巡图》以降200年,及至“辛亥革命”止,王翚及其“虞山画派”享誉华夏画坛,独领风骚二百年,是什么原因促成“虞山画派”的一帆风顺?
一是“不负众望”——因画《南巡图》之时,“天下高才妙手,成集都中,和墨濡毫,铺绢素”,摩拳擦掌,因“出头椽子先烂”,故“相顾缩,莫敢笔”,众人公推王翚领衔主绘,数日,十 二卷草图如期呈交皇上。在“海内能手,逡巡莫敢下笔”之时,王翚敢冒“杀头之危”,接受众人公推,且不负众望,自然感恩戴德。
二是“帝王推介”——因画《南巡图》称旨,康熙帝玄烨赐书“山水清晖”四字,王翚也自诩“清晖老人”,并以其在中国画坛之影响,使得“虞山画派”也一荣俱荣,随之声名大振。
三是“顾及各派”——自黄公望以降,中国画南北画派林立,各不相让,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谁也不服谁,是王翚用他的睿智,急就十二卷草图,如期呈交皇上,并且和合各派之力,各绘各的流派,各展各的所长,最后由王翚用“顾及各派”的“和合之笔”为《南巡图》润色定稿,各派纷争就此停战,不亦乐乎。
四是“界定技法”——唐宋元明以降,中国画坛技法各有所长,然王翚能够潜神苦志,力追董源、巨然,醉心范宽,取法王蒙、黄公望,会意沈周、文徵明、董其昌,顾及娄东、吴门和云间、浙派,梳理画史、画理、画技、画法,临笔法、仿形态、拟笔意、摩意境、溯渊源……指啥画啥,说啥像啥,画啥是啥,成为中国画技艺之“一统”,其实质,就如同做了现在各个艺术大学、艺术学院编写教科书的事情,可以说是“功德无量”。
五是“功德言信”——王翚一方面因画《南巡图》得到皇帝赐匾,成为帝王宫廷审美情趣的“正统”,另一方面又能够“适可而止”,功成名就之时及时退隐,回到家乡常熟。成就了后来的“虞山画派”,同时使得“为老师王时敏看病”,“为画友恽南田落葬”,等等“立功、立德、立言、立信”之事得以传扬,其结果,自然是追随者众。
六是“独占鳌头”——由于王翚的深远影响,其弟子杨晋等学生们的极力追随和传诵,其师王时敏、其友恽南田的“吹捧”,加上后代如乾隆御题王石谷《重江叠嶂图卷》“国朝第一卷,王翚第一卷”,将其艺术定位在帝王肯定的“正统派艺术”之列,“虞山画派”兴盛华夏,享誉画坛,独占鳌头,独领风骚,凡二百年无可超越,就是必然的了。
六、关于“虞山画派”的艺术悲剧
然而,事物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当1840年“鸦片战争”打开国门后,带来开埠的工商业发展和民众的注意力转移以及趣味的增长,特别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当中国走向现代的过程中,传统中国画,则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和最大的挑战,“辛亥革命”,尤其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使得“虞山画派”走向的衰落,则是其必然结果。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使得“虞山画派”的一落千丈的呢?
其一,“西风东渐”和“西洋色彩”的进入国门——清末,海外色彩鲜艳的绘画新颜料得以进入中国,使得传统中国画特别是“四王”的东西“顿时失色”。
其二,“注意力转移”和“趣味增长”的市民意识——给上海以“沪上三熊”(张熊、任熊、朱熊)、“海上三任”(任熊、任薰、任颐)为轴心的“海上画派”的兴起提供了受众基础。
其三,“推翻帝制”和“新文化运动”的艺术导向——国人对于封建帝王的唾弃,特别是“辛亥革命”和“新文化运动”的狂风巨浪,尤其是康有为视“四王”为“糟粕”、陈独秀称“王画”为“恶画”,“山水清晖”乃至“虞山画派”,随着封建帝制之衰败而被时人弃之于的艺术“看点”之外,而其名声一落千丈,至今一蹶不振。
其四,清末以降的中国画探索与革新——如吴昌硕的以“西法(西洋色彩、构图格调)入画”,赵子谦的“取古法以变通(金石入画)”,任伯年的“采民风民俗以达雅俗共赏”,等等,加剧了传统画技画法的颓势。
其五,年幼的一代受到“惟西学是瞻”的影响——当康有为视“四王”为“糟粕”、陈独秀称“王画”为“恶画”之时,尚年幼的一代则受到 “先进文化”的导向,以致后来的画家和学子们纷纷出国游学。如庞薰琹、倪怡德、刘海粟等一辈均出国学习西洋画法,回国后又弃中国画而不顾。其中庞薰琹、倪贻德等还发起了“决澜社”,今天我们重读《决澜社宣言》立意明晰:“我们厌恶一切旧的形式,旧的色彩,厌恶一切平凡低级的技巧,我们要用新的技法来表现新时代的精神。”而其中的刘海粟是抗战初期画了中国画《言子墓》并且是在受到吴昌硕的鼓励后才转向的。
其六,在常熟的“虞山画派”传人们,固守着先人的家业,在“辛亥革命”后发誓“永不回头”。其结果是,被革命浪潮所淹没,以致在今天,竟然会找不到一位在常熟虞山本土发展“虞山画派”的“全国美术家协会”的会员。悲乎!哀哉!
结束语
“辛亥革命”已经一百年了,视“四王”为“糟粕”、称“王画”为“恶画”之时代已经相去甚远。今天的画坛,在经历了反帝反封建的“先锋前卫”,延安时期的“革命利器”,建国初期的“工农兵”,文化大革命的“光辉形象”和“高大全”等“战斗洗礼”之后,在经历了20世纪后半叶的“中国画——水墨画——水墨艺术——水墨实验”及其“水墨性”、“水墨精神”、“水墨语言”、“水墨方式”等艺术概念、理论话语以及“拾来主义”和“85美术思潮”之“瞎狗撞屎坑”之后,需要重新反思一下。同时,常熟的“虞山画派”自“辛亥革命”一百年来当下的状况如何?今后的一百年究竟应该向何处去?
(朱顺良写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