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游啊游,游到东来游到西”这个是俞老师给我建议的题目,他说,这个贴切他的生活,平凡的小鱼,却走南闯北,奔波生计,一刻也没有停歇过。
认识俞老师已经好多年了,他承接我们一百的广告喷绘业务,我们《新一百》杂志创办,他成了杂志的顾问。有这样一位懂艺术的,眼光独到的人做我们的顾问,我们象吃了定心丸,杂志办起来也顺利多了。
俞老师是个认真的人,得知我们要写一篇关于他的访谈,就预先写好了十几张纸。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沉甸甸的回忆,少年时的磨难,青年时的踌躇满志,中年的郁郁沉寂,酸甜苦辣,一个接一个的巨浪涌来,或许回忆并不是件好事,人不该活得那么惊醒。
和俞老师的采访进行的很顺利,他多年做老师的阅历,养成了说话的习惯,一旦引出话题,便可滔滔不绝了,而我要做的,是聆听。
和所有老三届的人一样,六九年的初春,年仅十六岁的俞刚,被分配到常熟何市公社插队落户。初到生产队,大家出工后落下空荡荡的村子,一声声咩咩的羊叫听得都令人凄然,那是一个少年对茫然前途的恐惧。插队的日子是漫长而艰苦的,何市是稻棉兼作区,一年四季几乎没有空闲,挑担、锄地、莳秧、开沟。夏天晒脱一层皮,冬天站在冰冷的水沟中,手脚失去了知觉。吃难以下咽的麦粞饭,摇船三次掉下水大难不死,小指卷入拖拉机带轮连指甲带肉生生拨去,吊着绷带还要烧饭干活,这些都不是现在的年轻人所能承受的了。俞老师并不怀念插队的日子,那是他极力要挣脱的,那是时代逼迫的烙印。
俞:“插队的第四年,我深深感到了前途的渺茫,想找一条出路离开农村,希望有朝一日能上大学,于是开始自学绘画。”
当时的知青都在寻求田间劳作以外的出路,一些人开始临画工艺品国画,这是一条既赚钱又省力的捷径。而俞刚选择了从素描学起,凭着一份倔强,一份标新立异,相信自己的接受能力。一切利用劳动后的空余时间,没有老师教,靠新华书店买的几本速写技法书和工农兵人物头像开始临摹,练习画一些猪、鸡、狗等小动物的速写。上海的表姐带给他一个美术展览上买的画夹,这在当时绝对是稀罕物。他就这样一直坚持画着,虽然当时他画的并不好。县里文化所的郑书道老师来乡下办公,有人帮俞刚引荐了,郑老师鼓励他坚持下去,认为在那个年代,那种条件下,有这种学法和想法很不容易。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七四年的春天,幸运的仙女棒点到了俞刚的头上。他在何市参加了很基础的文化考试,又在县三中进行了美术专业的加试。九月份,俞刚被录取在江苏省宜兴陶瓷工业学校的美术专业,那是江苏省轻工厅的直属中专,当时全省中专美术仅此一家,他终于如愿进入了学校的殿堂。
俞:“当时的国内,仿佛吹刮着凶狂的台风,我躲进了台风中心的台风眼,相对安静的小区域。”
宜兴陶瓷工业学校是陶艺家张志安老师一手创办的,他是鲁美的毕业生,景德镇陶瓷学院基础教研组长,支援江苏办学来到了宜兴。学校里的同学来自全省各地,有不少插队知青,大家都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渴望学习,老师也都是刚从“五七”干校及牛棚里放出来的,他们都有很高的水平,渊博的知识,凭着未泯的良知,被关了多年的积压的能量一下释放出来,非常的敬业。师生之间没有任何隔阂,老师们拼命想将他们多年的积淀使劲灌输给学生,课间总在教师辅导,课后邀请学生到家玩,讲的看的,也全都是学艺上的事。张志安老师带学生写生,背着铺盖,翻山越岭,在江浙皖交界处的永康山区,人烟稀少,茫茫竹海。白天爬山,走路,画画,晚上轮流做模特继续画画,睡地铺,在宜兴茗岭的大队小会堂里躺着,晚上能听到野外孤狼的哀号。写生是收集素材,同时也不断提升自己的观察分析能力及表现能力,多年的写生稿都能论斤称了。
陶校的学习严格而刻苦。俞刚曾得南京艺术学院的冯继亲老师素描亲授一个月,每天中午、傍晚都有近一个小时的一对一的单教,画的是枯燥的几何体,冯老师是典型的学院派大师,要求极其严格,只许画线条,不准上明暗,要求反复观测绘画的图形与对象极微小的差异,常常一根铅笔线条的进出,也必须能看准,用线条表现表现物体的重量感、空间感,这样严格的训练,为俞刚以后的学习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扎实的功底。
在省陶校读了两年的书,俞刚被安排毕业留校,当时留校的有四人,都是被校方认为是素质很好的,但还需继续深造的。于是学校给了俞刚又一个学习机会,去北京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进修,当时的中工云集着国内绘画、陶瓷设计的顶级教授。吴冠中、白雪石、历史博物馆的范曾等大师,如今能听他们一次讲座都是不得了的事情,而在当时,中工的学生和他们天天在一起,一起画画,一起外出写生,一起食堂吃饭,去故宫历史博物馆临摹橱窗里的古代陶瓷器皿,那些老师都是可亲可近的长辈,一点架子都没。白雪石先生是陶瓷美术系的国画老师,三个月的时间,他与中央美院的田世光老师教学花鸟画,山水画,带学生去北京郊区的中科院药用植物研究所进行花卉写生,又在中山公园、颐和园、北海等地进行国画风景写生。白天,大家在一起绘画、写生,晚上,在京郊的土炕上,白先生坐在大通铺上,拿着每个人画一一作点评、分析。先生盘腿在炕上,和颜悦色,象一尊佛。他很喜欢俞刚的写生,在传统笔墨运用上又一直耐心进行辅导。
俞刚学的是陶瓷美术,中央工艺美院陶瓷美术系是国内顶级的学府,在那里他又深造了陶瓷造型设计及装饰设计理论与设计。一九七八年的春天,俞刚带着设计图纸在山东淄博博山陶瓷厂进行毕业设计,做了一套完整的十五头咖啡具,因为造型设计独特,一套至今还留在系里陈列着。
俞:“做学生的四年时间,我全身心投入,绝不分心,象头牛一样在拼命吃草。在日后的岁月里,一点点吐出,细细咀嚼,就象反刍一般。”
一九七八年,俞刚在中工学习两年后,系里老师建议他转系继续学习,将来有机会留在北京,但宜兴陶校培养了他,那里有许多工作在等着他。俞刚回到宜兴,真正开始了教师生涯。
文革后招进来的中专生水平相当的高,有的进校前都出版过连环画了,年龄也和俞刚相差无几,老师都要靠真本事服人。每次上课,俞刚都要认真备课,把自己作品整理出来一部分,装上镜框供学生做参考,上素描课,都是摆着画板和学生一起画的。俞老师扎实的功底,轻松随意的上课氛围,是很受学生喜欢的,师生间的关系处的相当融洽,生活上的一些都会有同学来帮忙料理,外出实习遇到蛮横的人,男同学都把俞老师护在中间,大有守护老大的架势。
俞老师经常带着学生外出写生,走遍了中国的大江南北,名川大山。在水乡同里潜心一个月,用画笔和线条在淳朴的摇橹声中刻画民风;在人文气息厚重的泰山之巅,用苍劲的笔墨表现历代留下的精华。不停的在外奔波,俞老师不仅练就了结实的骨骼,晒成黝黑的皮肤,而且在内心,不断积淀的阅历,使自己感到充实。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条小鱼,自由地游到东来游到西,不停歇。
俞:“其实我是适合当老师,和单纯的年轻人在一起,令我非常愉快,生活简单而充实。”
做老师是辛苦的,学生的衣食住行,样样都要操心。辛苦也赢得了学生了信赖,当一九八五年俞老师从宜兴调回常熟时,很多的同学来送他,几乎惊动了全校的师生。那是作为一名老师的人格魅力。张志安老师用四尺宣纸书写了“磊落其人”四字赠予俞刚。那是对俞老师最确切的评价。
离开陶都宜兴,俞老师调回常熟,那是一份对家庭的责任心,常年在外的俞老师,和家人团聚了。本来应该调到常熟高专继续当老师的,但阴差阳错进了印染厂。俞老师从教师到工厂设计人员的转行,也从陶瓷美术设计转变到印染美术设计上。在八十年代到九十代初期,印染设计行业是受到非常礼遇的。在工厂设计室里,往往有许多很有水平的美术工作者,大中专院校的毕业生,包括中工,中央美院,南艺,轻院,浙美的名牌大学出来的人。省纺织工业厅每年都要组织评奖,在华东地区的定货会、评奖会,厂里很看重这些,去参加这些展览评比,俞老师为印染厂领回了不少的奖状。领导爱才,每年都拨专款资助设计室人员外出考察市场,甚至到欧洲交流印染工艺。俞老师这条被禁锢在常熟的小鱼,又得以在大千世界里畅游。常熟印染厂一直是全省同行业里的排头兵,这与设计室人员的辛劳功不可没。领导爱才,同样束缚了俞老师这条小鱼,单位一直不放人,不同意俞老师的调动,由此失去了很多的机会。
俞老师很喜欢《上海早晨》主题歌里的一句话:“生活象一片大海,潮涨潮落”。
九十年代中期纺工部被撤改成纺织总会,设计评奖也不再举办了。工厂对设计创新也不再那么重视。什么赚钱就做什么,花样小厂抄袭大厂,大厂抄袭国外。有的厂索性不设设计室了,由此学校也纷纷撤了对应专业,理科院校也开启了广告装潢只类的专业,教学质量可想而知。说到这些,无不是俞老师痛惜扼腕的。常熟印染厂的设计室引进了一台广告喷绘机,厂方要求对外营业,自己解决科室的奖金问题。作为设计室主任的俞老师,承担起科室里其他三名职工的吃饭问题。俞老师戏称自己成了一个“商人”,每天为生计奔忙着,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做着并不喜欢但又无可奈何的事。这些年,或许损失是大了。
已年过半百的俞老师,在常熟印染厂一呆就是二十年,或许对商人的角色还是有诸多的不适应,还在怀念着做老师走南闯北的生涯,还在留恋着魅力无穷的纯艺术生活。他一直很喜欢北方,身上沾染着北方人的豪气在几十年后依然如旧,常熟这个江南小城太精致,太安逸,没有风浪的水池,鱼儿游着是寂寞和寥落的。
疲于生计忙碌的俞老师如今最大的希望就是能早点退休,卸下身上的包袱。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回宜兴做做陶,外出看看大山,听听江海,画一点画,搞一些创作。不求有什么成就,单求回到以前的圈子里去,让自己回归到艺术的海洋里徜徉着,游来游去。
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