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童年时无猜的梦,转到科学的梦非其梦,音乐的梦其所梦,至此,却开始创造他“薰琹的梦”。
“人生原是梦”,人类在做梦中之梦。一梦完了再做一梦,从这一梦转到那一梦,一梦复一梦地永远梦下去,这就是苦恼的人类,得以维持生存的妙诀。所以,梦是梦不得的,梦醒就得自杀,不自杀就成了佛,否则只得自圆其梦,继续梦去。但梦有种种,有富贵的梦,有情欲的梦,有虚荣的梦,有黄梁一梦的梦,有浮士德的梦……薰琹的梦却是艺术的梦,精神的梦,(ReveSpirituelle)。一般的梦是受环境支配的,故梦梦然不知其所以梦。艺术的梦是支配环境的,故是创造的,有意识的。一般的梦没有真实体验到“人生的梦”,故是愚昧的梦。艺术的梦是明白地悟透了“人生之梦”后的梦,故是清醒的假梦。但艺人天真的热情,使他深信他的梦是真梦,是Verite,因此才有中古Mystisisme的作品,文艺复兴时代的杰作。从希腊的维纳斯,中古的Chant Gregorien,乔多的壁画,米盖朗琪罗的摩西,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一直到梅特林克与悲莱阿斯与梅丽桑特(Pelleas et Merisande),特皮西(Debussy)的音乐,波特莱的恶之华,马蒂斯、毕加索的作品,都无非是信仰(Foi)的结晶。
薰琹的梦也自不能例外。他这种无猜(Innocent)的童心的再现,的确是以深信不疑的,在探求人生之哑谜。
他把色彩作纬,线条作经,整个的人生作材料,织成他花色繁多的梦。他观察、体验,分析如数学家,他又组织、归纳,综合如哲学家。他分析了综合,综合了又分析,演进不已;这正因为生命是流动不息,天天在演化的缘故。
他以纯物质的形和色,表现纯幻想的精神境界:这是无声的音乐。形和色的和谐,章法的构成,它们本身是一种装饰趣味,是纯粹绘画(Peinture Pure)。
他变形,因为要使“形”有特种表白,这是Deformisme expressive。他要给予事物以某种风格(Styliser),因为他的特种心境(Etad'ame)需要特种典型来具体化。
他梦一般观察,想从现实中提炼出若干形而上的要素。他梦一般寻思,体味,想抓住这不可思议的心境。他梦一般表现,因为他要表现这颗在流动着的超现实的心!
这重重的梦,层层相因,永远演不完,除非他生命告终,不能创造的时候。
薰琹的梦既然离现实很远,当然更谈不到时代。然而在超现实的梦中,就有现实的憧憬,就有时代的反映。我们一般自命为清醒的人,其实是为现实所迷惑了,为物质蒙蔽了,倒不如站在现实以外的梦中人,更能识得现实。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薰琹的梦”正好梦在山外。这就是罗丹所谓“人世的天堂”。薰琹,你好幸福啊!
(节自傅雷《薰琹的梦》,1932.9.14为薰琹个展开幕作,《艺术旬刊》第1卷第3期1932年9月21日出版)